梧桐文  
 

田氏焉能不死

劉楚華

夫婦之間的猜疑, 大概來自人類的原始恐懼,也是考驗兩性忠誠的底線。按道理, 死生契濶, 身後當休, 然而人的焦慮郤可伸延到寂滅之後。從恐懼開始, 繼而把嫉妒心和佔有慾推到極端, 將愛情帶入墓穴。 父權社會對女性苛刻, 要求配偶永遠追隨, 死後還要守節, 如果習俗容許, 殉葬同死也許更佳。在男女的角力場上, 不諧協的婚姻關係, 成為文學家喜愛的題材,因此各民族都流傳種種試探忠誠、揭露本性的故事。
儘管中國戲曲多同情女性, 常為受苦受難的女子抱不平, 讓她們在戲劇中有所表白, 無奈這一點有限的話語寬容, 無助於改變女性在惡劣處境下的被動角色。 明清戲臺上, 同時流行戲妻與試妻的劇目。「試」或「戲」由男性發動, 女性被試探被調戲之後, 到了最後的關鍵時刻, 會面臨兩種選擇, 一是轉換到男性的角度, 屈從妥協, 二是不肯屈服, 堅持自主, 這種女人通常上弔投河,以自盡了結。 在強勢的綱常思維操縱之下, 似乎沒有中間解決方式。

這種故事以「秋胡戲妻」最為古遠, 漢代的劉向將之收入《列女傳‧魯秋潔婦》:妻子路旁採桑, 遠出之後歸家的丈夫將她調戲, 妻子怒斥丈夫行為不孝不忠不義, 最後投河而死。 她用了綱常為抗辯理據, 最終以剛烈的行動維持自尊。 不妥協的秋胡妻, 長期以正面的貞潔女性形象在民間流傳, 得到大眾的同情。元雜劇《魯大夫秋胡戲妻》中的妻子, 高調地宣示:
不是我假乖張, 做出這喬模樣, 也則要整頓我妻綱,不比那秦氏羅敷, 單說得她一會兒夫婿的謊
然後居然採取主動, 撒潑要求休書。 可是, 在婆婆哀求下, 孝道當前, 她妥協了, 結果與丈夫勉強團圓。 秋胡妻之所以得到觀眾欣賞, 不全在她處境的典型性, 更可能是由於她那「妻綱」的妙論, 完全切合「夫綱」的倫理思維。

莊子妻的情況又如何呢? 夫死再嫁, 本來是人性的合理要求, 亦非絕對不容於世。莊妻前後不一, 貪新棄舊, 賺人笑柄, 這還不是最大的悲哀。 真正的悲劇, 在於她一步一步走進自已丈夫設下的圈套, 做了劈棺的非常舉措, 超出世俗道德可以容忍的範圍。 現實中一個經不起丈夫貞節考驗的女人, 無論多麼不妥協, 畢竟沒有申訴權利, 更不可能有獨立自決的選擇, 自盡是必然的結局。

莊子試妻戲, 現存最早的劇本是謝國(弘儀) 的《蝴蝶夢》傳奇, 可能是萬曆年間的作品。其次是明崇禎年間無名氏《四大癡》之〈色癡〉、陳一球《蝴蝶夢》和清初嚴鑄的同名傳奇。這些作品, 情節大同小異, 仔細比對一下, 謝本和嚴本最大的不同在於結局, 謝本莊妻韓氏長生不死,嚴本的田氏則自盡身亡。

謝本全劇四十四齣, 以莊子休修道成仙為主題, 將《莊子》原書中的小故事, 巧妙地串連成篇。 劇中人物很多, 包括同窗惠施、拒絕借粟的監河侯、禮聘不遂的宋王、開悟莊子的長桑公子等, 夢中的蝴蝶、骷髏、螳螂、黃鳥亦一應登場。 故事中的莊子休與韓氏雙雙修道, 莊子休已得道悟真, 見韓氏志力未堅、眷戀塵情, 為了點撥妻子,早日同登仙界, 乃設計佯死, 幻化為王孫, 諸般引誘。 韓氏受到挑逗, 果然意亂情迷, 正要「燒棺」之際, 被回陽的丈夫揭破, 不過韓氏不曾自盡, 只是羞愧無地, 閉關三年, 懺悔修行, 跨越了情海魔障, 終成道果,結局是莊子與韓氏舉宅同昇。

此劇中的韓氏形象溫和, 行動都由王孫主動挑撥, 換言之, 亦全出於莊子休的良好意願。結果韓氏雖然失節, 還有理由得到丈夫寬容。 此本莊子休挈妻昇天, 以「度化劇」的團圓程式結束, 我懷疑這是謝國的善意安排。全劇曲詞文彩斐然, 心理書寫亦曲折細緻, 極力仿傚莊書玄理, 偏向文人趣味。 故事亦以夫妻矛盾為主綫, 情節瑣碎, 枝葉繁衍, 不適合舞臺搬演。 關鍵尤其在於韓氏的不貞行為, 沒有按照人間「情理」來對待, 她不但沒有死, 還與丈夫團圓, 如此結局, 對於廣大觀眾來說, 難於理解, 這也是此劇本不受後世歡迎的原因。

清初的嚴氏本, 故事以夫妻關係為主線, 情節集中, 曲白淺近易明, 宜於表演。 這個舞臺常演的劇本, 源自馮夢龍《警世通言》第二卷〈莊子休鼓盆成大道〉,大概以民間話本為根據, 非馮夢龍原創, 主題緊扣在夫妻「恩愛翻成仇恨」的肯綮上。嚴氏本〈搧墳〉、〈毁扇〉、〈弔奠〉、〈說親〉、〈回話〉、〈劈棺〉各齣以至田氏自盡的結局, 與馮夢龍原來的敘事結構節節相隨。比方說, 在嚴本中的莊子休, 預先下了「生前個個說恩深, 死後人人欲搧墳」的判論, 及田氏前後口出詈詞, 兩者用語幾乎全完相同。細讀文本, 在舖陳情節和刻劃人物時, 夾述夾議,帶著明顯的道德判斷口吻, 流露出民間說書的趣味, 這些特點都為嚴本《蝴蝶夢》所吸收, 故不免落入教化劇「警惡懲奸」的套式。

戲臺上的田氏, 姣妖潑辣, 觀眾看她, 恐怕就和她丈夫的感受一般。 可以想像, 過去的男性觀眾, 難免會代入楚王孫的角色, 飄飄然,亦癢癢的, 有蠢蠢欲試的衝動。女性觀眾暗地裡的反應, 可能會較為複雜, 憐之? 責之? 羡之? 可以肯定, 不敢傚之。 在莊子休的擺佈下, 田氏逐步陷入絕境, 最後行徑近於瘋狂, 以悲劇舉動結束生命。 在說話人或者觀眾眼底下, 她的死, 不論是否得值同情, 都無可避免, 因為這結局包含了公眾的道德審判。

戰國時期的莊周妻子, 死在丈夫之前, 賺得枕邊人鼓盆之歌, 成為後世文人的談助,算不上是壞事。 民間小說戲曲對於莊子, 其實有一定的批判。在百姓眼中, 那莊先生不過是吹噓口頭禪、好發白日夢的文人, 法力高強, 死亡遊戲玩得純熟, 以身外之身, 操控身後之事, 自始至終, 這個男人佔盡優勢,但沒有做出甚麼好事來。而以田氏的氣力,鬥得過他嗎? 無辜嫁了學道先生, 寡情無欲, 借粟織履, 生計無?, 終日只聽丈夫孟浪之談, 日子自然不會好過。 莊子休死後, 來了個少年王孫, 於是指望能有新生活, 這裏頭展現了莫大的勇氣。 可笑那莊子休生前漫說天地一體, 聲言不葬, 上為鳥鳶之食, 下為螻蟻所餐。他死了連半副器官也不願獻捐, 大概怕損了形就無法尸解, 遑論讓妻子的新歡吃自己的腦髓! 在最後一齣戲中, 莊子休回陽, 唯一作用, 是証驗田氏的言行不一、貪愛痴愚、水性楊花。田氏在丈夫面前、眾目睽睽之下, 自劈而亡, 倒也可憐。莊子休判說:「你看, 這惡婦, 已自盡了」, 送走無常之後, 盆也不鼓了, 急不及待去過他逍遙自在的神仙生活, 這未知算不算瀟灑。
觀眾對寡婦其實是抱有一定的同情, 搧墳小孝婦早說了:
三綱五常, 本是文人口頭禪, 婦人青春幾何, 追求一家一主, 於理何虧?
田氏的困局, 固然在於前番痛駡搧墳婦, 作了一世守節的誓辭, 以致被莊子休揭發後,百辭莫辯。然而她的死, 又不只是由於羞愧。 先生即是王孫, 公子即是莊周, 真真假假, 同一個人間妒丈夫。 對田氏來說, 羞辱來自丈夫, 無可控訴, 幸福已徹底幻滅, 「夫妻情面冷如冰, 如今方信沒人情」。 能不死嗎? 明眼的觀眾, 深知這對夫婦的關係, 已無可回轉, 在現實上, 田氏也沒有生存的空間, 只能一死。

東方和西文社會傳統不同,卻也流傳著相同的故事。 不妨看看以下這兩則,裏頭都有風流寡婦情節。 較古老的一則發生在公元一世紀的羅馬 : (2)
以弗所﹙Ephesus﹚的寡婦, 以貞節賢慧知名, 丈夫死了, 誓要殉死, 在墓穴中不飲不食, 撫尸啼哭, 給巡行士兵發現, 好言安慰, 婦人很快就放開懷抱不再厭世, 頓生了愛情, 兵哥因為與寡婦在墓穴過了一夜, 刑場罪犯的屍首被竊, 如此失職理當受死, 寡婦為救情郎, 把丈夫的屍骸拿去頂替, 懸掛在城頭之上…。
另一則見於伏爾泰編集的東方巴比倫故事〈鼻子〉: (3)
一日查第格﹙Zadig﹚的妻子散步回家,氣沖沖地批評一位寡婦的無良, 不久前這寡婦在丈夫的新墳上, 發誓只要墳前溪水流一天, 她就在墳上守一天的孝。 言猶在耳, 已在掘地改河, 讓水流別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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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Petronius 之Satyricon。
3 Voltaire, Zadig ou la destinée, 1747, 傅雷譯作〈老實人〉, 見《伏爾泰短篇小說選》,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

第二日,查第格就暗中找好朋友, 送了厚禮, 作好安排。不幾日, 太太外出回家, 發現丈夫暴死, 哭得死去活來。 丈夫的朋友來弔慰, 說得了故夫的遺產, 願與她共同生活, 彼此關係就親密起來, 朋友頓成太太的新歡。 言談間, 新歡忽然胸痛, 表示只有用死人的鼻子, 貼到胸口方能止痛。女的下大決心, 拿一把刀到丈夫墳墓, 先澆一遍淚, 預備上前割故夫的鼻子。這時的查第格爬起來, 按著鼻子說: 「太太, 別再把那寡婦駡得那麼凶了, 割我的鼻子, 和把溪水改道, 不是半斤八兩嗎?」

這二則短篇題材相同, 兼帶黑色小說的詭異和幽默。 羅馬丈夫是真的死了, 不存試探成分。 第二則的查第格裝死, 與莊周試妻情節最似, 割鼻與劈棺, 動作同樣煽情。中西故事的共同點在於先下結論, 然後透過行動, 證明女人容易移情別戀。所作諷刺也相同,都是女人對他人苛刻, 自己郤不能守節。這兩則故事雖然簡單, 遠不如中國小說及戲劇描繪的詳盡細緻, 字裡行間亦帶譏諷, 但都限於述事而不議論, 沒有明顯的道德批判意味。法國啟蒙時期的大哲伏泰爾本以說教著稱, 在這則故事中反而不發表意見, 他是否有意削去原有的批判含義, 不得而知,但當中的分別倒值得我們注意, 查格第從棺材爬起來說的話, 仍客氣地尊稱「太太」, 《警世通言》則稱「婆娘」, 嚴本進一步稱「惡婦」。在西方版本的故事中, 沒有置寡婦於死地, 兩位丈夫也沒有離形分身、親自登場來調戲自己的妻子。 由中西故事比較, 更見中國丈夫情義之薄, 寡婦處境之難。

不知道明清時期, 社會上有多少自盡的婦人;被認為不清白的惡婦淫娼投河上弔, 數目相信可觀。比較起《列女傳》的秋胡妻, 田氏的死, 真算不了什麼,因為以守寡之身, 竟敢將幸福押注在死人的頭臚上, 如此低成本、高效益,不死未免太便宜了她。只可惜那有道德文章的莊先生, 那有權三妻四妾而不許妻子改嫁的中國丈夫, 在角力游戲中, 比起愚痴婦人來,手段惡毒得多。 田氏失敗是必然之局,田氏不死, 古代的觀眾不放心, 芸芸男子難以安枕。今日的讀者和觀眾, 可以看到時代和社會給劇作者和劇中人造成的歷史局限,於是劇場上藝人演劈棺, 場下觀眾見田氏自盡, 多少總會感到不安與無奈。

崑劇《蝴蝶夢》是我國民族戲劇精品, 它所以長期受觀眾歡迎, 在於展現了中國特色的風流寡婦形象, 也反映了傳統中男女的角力模式。嚴氏劇本的〈搧墳〉、〈說親〉、〈回話〉諸齣, 妙語連珠, 喜劇性情節叫人忍唆不禁, 表演方面尤其賞心悅目。 末齣〈劈棺〉, 行動突然, 情緒激烈, 煽動人心。劈棺之後, 田氏自殺, 急遽收煞。 全本演出, 結尾情緒與前段氣氛, 落差很大, 不易諧協。這前後矛盾的局面是個不容易解決的問題。也許我們可以構思其他形式的安排,例如讓田氏不死, 莊子休忘其是非, 不計前嫌, 逕自去修他的道, 田氏救活王孫, 共諧美好新生, 各得其所, 皆大歡喜,變成新裝愛情喜劇。這樣的結局非無新意, 可惜不是傳統的解決模式。

雖然和西方故事態度不同,古兆申對全本《蝴蝶夢》的改編卻能揚長化短。《莊子》有言 :「方其夢也, 不知其夢, 夢之中又占其夢焉, 覺而後知其夢也, 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 而愚者自以為覺, 竊竊然知之。」夢幻奇談, 莊生最稱勝手。古兆申的改編, 調動述夢手法, 將整齣戲的情節以一場大夢呈現, 莊子休由骷髏入夢起, 以後的事, 光怪陸離, 直至田氏自盡而驚醒。 全本都成戲夢, 是一個男人的心理魔障, 劇中男女的極端行為因此完全幻化。也許田氏不死, 現代觀眾離場時會感到寛慰, 因為不必參與道德的審判。至於古兆申的處理, 一則尊重傳統, 完整保留崑劇舞台表演的精髓,二則成了開放式結局, 注入現代感, 而又符合夢幻構想, 發人深思, 餘韻悠長,不廢工夫而能以虛撥實, 可謂筆法高明。

然而, 新編本中的莊子休, 說到底還欠田氏一個合理的交代。 關心田氏命運的觀眾不免會問:田氏處境又將如何? 莊子休出走, 田氏即淪為棄婦, 今後何去何從? 她會守節? 變成中國的娜拉? 追尋另一個美夢? 遇上另一位少年王孫…唷、即是子休? 也許編者在這裏故意留下空白, 讓觀眾也在出夢之後自占其夢。
這是懸惑千古的兩性夢魘, 其中弔詭, 誰能解之?
1. 謝弘儀《蝴蝶夢》,一名《蟠桃讌》,見於古本戲曲叢刊三集。第一齣曲子﹝沁園春﹞:「莊子名周,暨妻韓氏, 慕道躭幽, 感地司保奏, 天仙接引, 半生蝶夢, 喚醒骷髏, 雲水尋師, 等閒悟道, 乞與金丹返故丘, 思廣度, 攜妻及友, 同赴瀛洲。」然後是唸白:「佳人銳意雙修, 為恐塵情不耐勾, 更駈神出舍, 移名作姓, 故相挑搆, 重締鸞儔, 半晌迷真, 這回破幻, 苦煉勤參不掉頭, 功圓後, 全家輕舉, 驂鶴玉宸遊。 」下場詩是:「代相生嗔惠子授, 因貪落賺監河侯;癡情直了韓氏女, 玄功立證莊子休」
2. Petronius 之Satyricon。
3. Voltaire, Zadig ou la destinée, 1747, 傅雷譯作〈老實人〉, 見《伏爾泰短篇小說選》,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
收在 崑劇蝴蝶夢 – 一部老戲的再現, 雷競璇主編, 香港: 牛津20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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