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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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氏焉能不死 這種故事以「秋胡戲妻」最為古遠, 漢代的劉向將之收入《列女傳‧魯秋潔婦》:妻子路旁採桑, 遠出之後歸家的丈夫將她調戲, 妻子怒斥丈夫行為不孝不忠不義, 最後投河而死。 她用了綱常為抗辯理據, 最終以剛烈的行動維持自尊。 不妥協的秋胡妻, 長期以正面的貞潔女性形象在民間流傳, 得到大眾的同情。元雜劇《魯大夫秋胡戲妻》中的妻子, 高調地宣示: 莊子妻的情況又如何呢? 夫死再嫁, 本來是人性的合理要求, 亦非絕對不容於世。莊妻前後不一, 貪新棄舊, 賺人笑柄, 這還不是最大的悲哀。 真正的悲劇, 在於她一步一步走進自已丈夫設下的圈套, 做了劈棺的非常舉措, 超出世俗道德可以容忍的範圍。 現實中一個經不起丈夫貞節考驗的女人, 無論多麼不妥協, 畢竟沒有申訴權利, 更不可能有獨立自決的選擇, 自盡是必然的結局。 莊子試妻戲, 現存最早的劇本是謝國(弘儀) 的《蝴蝶夢》傳奇, 可能是萬曆年間的作品。其次是明崇禎年間無名氏《四大癡》之〈色癡〉、陳一球《蝴蝶夢》和清初嚴鑄的同名傳奇。這些作品, 情節大同小異, 仔細比對一下, 謝本和嚴本最大的不同在於結局, 謝本莊妻韓氏長生不死,嚴本的田氏則自盡身亡。 謝本全劇四十四齣, 以莊子休修道成仙為主題, 將《莊子》原書中的小故事, 巧妙地串連成篇。 劇中人物很多, 包括同窗惠施、拒絕借粟的監河侯、禮聘不遂的宋王、開悟莊子的長桑公子等, 夢中的蝴蝶、骷髏、螳螂、黃鳥亦一應登場。 故事中的莊子休與韓氏雙雙修道, 莊子休已得道悟真, 見韓氏志力未堅、眷戀塵情, 為了點撥妻子,早日同登仙界, 乃設計佯死, 幻化為王孫, 諸般引誘。 韓氏受到挑逗, 果然意亂情迷, 正要「燒棺」之際, 被回陽的丈夫揭破, 不過韓氏不曾自盡, 只是羞愧無地, 閉關三年, 懺悔修行, 跨越了情海魔障, 終成道果,結局是莊子與韓氏舉宅同昇。 此劇中的韓氏形象溫和, 行動都由王孫主動挑撥, 換言之, 亦全出於莊子休的良好意願。結果韓氏雖然失節, 還有理由得到丈夫寬容。 此本莊子休挈妻昇天, 以「度化劇」的團圓程式結束, 我懷疑這是謝國的善意安排。全劇曲詞文彩斐然, 心理書寫亦曲折細緻, 極力仿傚莊書玄理, 偏向文人趣味。 故事亦以夫妻矛盾為主綫, 情節瑣碎, 枝葉繁衍, 不適合舞臺搬演。 關鍵尤其在於韓氏的不貞行為, 沒有按照人間「情理」來對待, 她不但沒有死, 還與丈夫團圓, 如此結局, 對於廣大觀眾來說, 難於理解, 這也是此劇本不受後世歡迎的原因。 清初的嚴氏本, 故事以夫妻關係為主線, 情節集中, 曲白淺近易明, 宜於表演。 這個舞臺常演的劇本, 源自馮夢龍《警世通言》第二卷〈莊子休鼓盆成大道〉,大概以民間話本為根據, 非馮夢龍原創, 主題緊扣在夫妻「恩愛翻成仇恨」的肯綮上。嚴氏本〈搧墳〉、〈毁扇〉、〈弔奠〉、〈說親〉、〈回話〉、〈劈棺〉各齣以至田氏自盡的結局, 與馮夢龍原來的敘事結構節節相隨。比方說, 在嚴本中的莊子休, 預先下了「生前個個說恩深, 死後人人欲搧墳」的判論, 及田氏前後口出詈詞, 兩者用語幾乎全完相同。細讀文本, 在舖陳情節和刻劃人物時, 夾述夾議,帶著明顯的道德判斷口吻, 流露出民間說書的趣味, 這些特點都為嚴本《蝴蝶夢》所吸收, 故不免落入教化劇「警惡懲奸」的套式。 戲臺上的田氏, 姣妖潑辣, 觀眾看她, 恐怕就和她丈夫的感受一般。 可以想像, 過去的男性觀眾, 難免會代入楚王孫的角色, 飄飄然,亦癢癢的, 有蠢蠢欲試的衝動。女性觀眾暗地裡的反應, 可能會較為複雜, 憐之? 責之? 羡之? 可以肯定, 不敢傚之。 在莊子休的擺佈下, 田氏逐步陷入絕境, 最後行徑近於瘋狂, 以悲劇舉動結束生命。 在說話人或者觀眾眼底下, 她的死, 不論是否得值同情, 都無可避免, 因為這結局包含了公眾的道德審判。 戰國時期的莊周妻子, 死在丈夫之前, 賺得枕邊人鼓盆之歌, 成為後世文人的談助,算不上是壞事。 民間小說戲曲對於莊子, 其實有一定的批判。在百姓眼中, 那莊先生不過是吹噓口頭禪、好發白日夢的文人, 法力高強, 死亡遊戲玩得純熟, 以身外之身, 操控身後之事, 自始至終, 這個男人佔盡優勢,但沒有做出甚麼好事來。而以田氏的氣力,鬥得過他嗎? 無辜嫁了學道先生, 寡情無欲, 借粟織履, 生計無?, 終日只聽丈夫孟浪之談, 日子自然不會好過。 莊子休死後, 來了個少年王孫, 於是指望能有新生活, 這裏頭展現了莫大的勇氣。 可笑那莊子休生前漫說天地一體, 聲言不葬, 上為鳥鳶之食, 下為螻蟻所餐。他死了連半副器官也不願獻捐, 大概怕損了形就無法尸解, 遑論讓妻子的新歡吃自己的腦髓! 在最後一齣戲中, 莊子休回陽, 唯一作用, 是証驗田氏的言行不一、貪愛痴愚、水性楊花。田氏在丈夫面前、眾目睽睽之下, 自劈而亡, 倒也可憐。莊子休判說:「你看, 這惡婦, 已自盡了」, 送走無常之後, 盆也不鼓了, 急不及待去過他逍遙自在的神仙生活, 這未知算不算瀟灑。 東方和西文社會傳統不同,卻也流傳著相同的故事。 不妨看看以下這兩則,裏頭都有風流寡婦情節。 較古老的一則發生在公元一世紀的羅馬 : (2) 第二日,查第格就暗中找好朋友, 送了厚禮, 作好安排。不幾日, 太太外出回家, 發現丈夫暴死, 哭得死去活來。 丈夫的朋友來弔慰, 說得了故夫的遺產, 願與她共同生活, 彼此關係就親密起來, 朋友頓成太太的新歡。 言談間, 新歡忽然胸痛, 表示只有用死人的鼻子, 貼到胸口方能止痛。女的下大決心, 拿一把刀到丈夫墳墓, 先澆一遍淚, 預備上前割故夫的鼻子。這時的查第格爬起來, 按著鼻子說: 「太太, 別再把那寡婦駡得那麼凶了, 割我的鼻子, 和把溪水改道, 不是半斤八兩嗎?」 這二則短篇題材相同, 兼帶黑色小說的詭異和幽默。 羅馬丈夫是真的死了, 不存試探成分。 第二則的查第格裝死, 與莊周試妻情節最似, 割鼻與劈棺, 動作同樣煽情。中西故事的共同點在於先下結論, 然後透過行動, 證明女人容易移情別戀。所作諷刺也相同,都是女人對他人苛刻, 自己郤不能守節。這兩則故事雖然簡單, 遠不如中國小說及戲劇描繪的詳盡細緻, 字裡行間亦帶譏諷, 但都限於述事而不議論, 沒有明顯的道德批判意味。法國啟蒙時期的大哲伏泰爾本以說教著稱, 在這則故事中反而不發表意見, 他是否有意削去原有的批判含義, 不得而知,但當中的分別倒值得我們注意, 查格第從棺材爬起來說的話, 仍客氣地尊稱「太太」, 《警世通言》則稱「婆娘」, 嚴本進一步稱「惡婦」。在西方版本的故事中, 沒有置寡婦於死地, 兩位丈夫也沒有離形分身、親自登場來調戲自己的妻子。 由中西故事比較, 更見中國丈夫情義之薄, 寡婦處境之難。 不知道明清時期, 社會上有多少自盡的婦人;被認為不清白的惡婦淫娼投河上弔, 數目相信可觀。比較起《列女傳》的秋胡妻, 田氏的死, 真算不了什麼,因為以守寡之身, 竟敢將幸福押注在死人的頭臚上, 如此低成本、高效益,不死未免太便宜了她。只可惜那有道德文章的莊先生, 那有權三妻四妾而不許妻子改嫁的中國丈夫, 在角力游戲中, 比起愚痴婦人來,手段惡毒得多。 田氏失敗是必然之局,田氏不死, 古代的觀眾不放心, 芸芸男子難以安枕。今日的讀者和觀眾, 可以看到時代和社會給劇作者和劇中人造成的歷史局限,於是劇場上藝人演劈棺, 場下觀眾見田氏自盡, 多少總會感到不安與無奈。 崑劇《蝴蝶夢》是我國民族戲劇精品, 它所以長期受觀眾歡迎, 在於展現了中國特色的風流寡婦形象, 也反映了傳統中男女的角力模式。嚴氏劇本的〈搧墳〉、〈說親〉、〈回話〉諸齣, 妙語連珠, 喜劇性情節叫人忍唆不禁, 表演方面尤其賞心悅目。 末齣〈劈棺〉, 行動突然, 情緒激烈, 煽動人心。劈棺之後, 田氏自殺, 急遽收煞。 全本演出, 結尾情緒與前段氣氛, 落差很大, 不易諧協。這前後矛盾的局面是個不容易解決的問題。也許我們可以構思其他形式的安排,例如讓田氏不死, 莊子休忘其是非, 不計前嫌, 逕自去修他的道, 田氏救活王孫, 共諧美好新生, 各得其所, 皆大歡喜,變成新裝愛情喜劇。這樣的結局非無新意, 可惜不是傳統的解決模式。 雖然和西方故事態度不同,古兆申對全本《蝴蝶夢》的改編卻能揚長化短。《莊子》有言 :「方其夢也, 不知其夢, 夢之中又占其夢焉, 覺而後知其夢也, 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 而愚者自以為覺, 竊竊然知之。」夢幻奇談, 莊生最稱勝手。古兆申的改編, 調動述夢手法, 將整齣戲的情節以一場大夢呈現, 莊子休由骷髏入夢起, 以後的事, 光怪陸離, 直至田氏自盡而驚醒。 全本都成戲夢, 是一個男人的心理魔障, 劇中男女的極端行為因此完全幻化。也許田氏不死, 現代觀眾離場時會感到寛慰, 因為不必參與道德的審判。至於古兆申的處理, 一則尊重傳統, 完整保留崑劇舞台表演的精髓,二則成了開放式結局, 注入現代感, 而又符合夢幻構想, 發人深思, 餘韻悠長,不廢工夫而能以虛撥實, 可謂筆法高明。 然而, 新編本中的莊子休, 說到底還欠田氏一個合理的交代。 關心田氏命運的觀眾不免會問:田氏處境又將如何? 莊子休出走, 田氏即淪為棄婦, 今後何去何從? 她會守節? 變成中國的娜拉? 追尋另一個美夢? 遇上另一位少年王孫…唷、即是子休? 也許編者在這裏故意留下空白, 讓觀眾也在出夢之後自占其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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